第三十五章 回家-《赤心巡天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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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王长吉是黄泉现在的执掌者,但他才是最了解黄泉的存在。

    红色神纹在黄龙身上镌书,苍白神质竟染其鳞。

    真正开启这场神道至宝的争夺战,鲍玄镜才注意到有些不同——黄泉先时为鱼、现时为龙,并非只是形显,而是真个血肉丰满,造物生灵。

    竟有几分……山海造物的意蕴!

    难道今天这场阻截,还有山海道主的布局?

    此尊意在七恨吗?

    还是也如【执地藏】一般,谋划轮回,意在幽冥呢?

    一尊幽冥超脱,自坠后重返超脱的路,果然艰难困苦,颇受超脱者觊觎。

    那些超脱一切的存在,因为他的过往,愿意把他看在眼中。

    这是最大的不幸。

    鲍玄镜一言不发,避幻想道蕴而走,慢慢以血络穿织这黄泉。

    那沸腾的龙血之上,不知何时覆上了一层白霜。

    在某个瞬间天风一过,即便掀起寒潮。

    白骨寒潮在龙躯内部奔涌,冻结了一切途径的存在,以不容反应的速度,顷便抵达黄泉神龙的核心位置——

    不动则已,一动便奠定胜局!

    神龙有灵,核心谓之“龙珠”。幻想道蕴也好,黄泉显化也罢,炼化龙珠,黄泉自归。

    “……这是?”

    在降临神龙丹田的瞬间,鲍玄镜的白骨神瞳遽然收缩!

    他的确看到了黄泉龙珠,但跟他想象的完全不同。

    那一颗光耀如烈日的龙珠,在他降临的瞬间竟然自裂——从中爆发出来的,是浩荡如大江大河的生机洪潮!

    这等精纯而又磅礴的生机洪潮,便是丢一个死人进去,也即刻便活。

    内府以下,死即复生。神临之躯,浸泡其中,可以生机不绝。即便绝巅强者,也能用之为药,以生残肢!

    如此磅礴的生机,对谁都是大补,那血网缠身、痛苦不堪的黄泉神龙,此刻都精神焕发,剧烈挣扎,龙血将寒霜反吞。

    唯独对于以死亡为核心路径的白骨神道……这份生机是世间最烈的毒药。

    鲍玄镜放手侵夺黄泉,便等于自己吞下这剧毒,如同雪人抱火在腹中。

    滋滋滋滋……

    白骨寒潮如蒸汽而沸。

    黄泉神龙时而鳞开,时而又鳞生。

    “不老泉?”

    鲍玄镜终究见多识广,已经认出这骤然爆发的生机洪潮的核心。

    东海之上,王长吉只淡声:“愿君多寿,长受今日。”

    当年姜望从妖界带回此宝,养回原址,齐国便精心温养。

    这么多年下来,耗费巨大资源养回的不老泉水,也只有一拳。

    齐天子让王长吉去朔方伯府等着的时候,便将这拳头大的一团不老泉水,尽数送予,好帮他建立专门针对白骨的优势。

    王长吉则将这些不老泉水,尽数灌注在黄泉神龙的龙珠中——本来是用了许多生机旺盛的天材地宝,专门调制的腐蚀白骨神道的“毒药”,但终究没有不老泉“毒性”大。

    鲍玄镜的声音,在龙躯内部嘶哑:“今日始知,龙息香檀,是什么滋味!”

    曾经最益于佛门修士的檀香,后来是专门针对佛门修士的剧毒。

    改变这一切的,正是仇恨的力量。

    海上钓客不言语,持竿的手始终没有动摇,唯见黄泉神龙身上的血线,渐次翻为浊黄。

    护国光幕岿然不动,雷海在高空翻滚。黄泉神龙在雷池之中反复穿梭,身上霜气蒸腾如白烟,亦都在升空的过程里被雷电击碎。

    这是一场举世瞩目的战斗!

    不知多少明里暗里的视线,投注于此。

    而在无尽雷海的正中心,真正的枢纽之地,有一只苍白的手,悄然推开白骨门。

    放出大部分力量,伪作争夺黄泉的鲍玄镜,真身暗度,波澜不惊地来到了这里。

    连番消耗之后,他的虚弱已是肉眼可见。

    好好一个英武的年轻伯爷,此刻单薄得像一张白纸,似乎随时被风吹去。

    但他只是挪动他的身体,慢慢地往前走。

    这一生走过许多的冤枉路,错路,甚至很多次徘徊、倒退,但他始终看到自己的前方,始终往他想要到达的方向走。

    未来不值得相信,但他一定可以亲手创造。

    忽略了王长吉是一个巨大的错误。

    他希望自己还有机会可以纠正它。

    在已经认识到王长吉是何等了解自己、了解白骨神道后,他全然不作争回黄泉的指望,他明白黄泉之中必有对方的后手,他是主动踩进那陷阱。

    为的就是现在。

    东海登神已成泡影,白骨神座已入敌瓮。

    在现世经营的一切都可以放弃了!

    他现在必须逃离雷池,飞出现世,至于下一步该怎么走——

    他先要确定自己还有下一步。

    坠入雷池的第一时间,他就明白雷霆最残酷的力量在于边界。

    恰恰是雷浆沸腾的核心之地,或者还有逃出生天的可能。

    白骨门开无声息,鲍玄镜几与天心一体,把自己的步点融进雷声里,不断磨灭自己被察觉的可能……终于来得及审视这中央雷境。

    这里的雷电,跟季祚还是有所不同。

    没有季祚那么恐怖的积累,雷霆的威能也没有推举到那种层次。

    但……

    鲍玄镜看着前方这核心空境中,不断环转的五座雷池。

    一时沉默。

    这些雷池竟分五色,分别为白、青、黑、赤、黄。

    王长吉竟然在内府阶段修筑了五座雷池,且以雷霆分出了先天五行,如此生生不息,遂有这不断生长的无尽雷海!

    生死幻变。

    无尽雷海的中心也并非生路,它是一切的开始,也是一切的结束。

    鲍玄镜终于明白——他的白骨圣子,在这里等他。

    【执地藏】推天意如刀,都尚有一线生机在。

    这王长吉竟然算穷他的所有。

    究竟是怎样的专注,怎样的洞察,怎样的知心人?

    鲍玄镜感到自己的一生,过往的每一页,都被人细致地捡起来了。

    很多遗忘的瞬间,都留待今日,叫他回想。

    他摇头失笑,终究还是迈步往前。

    他这种历万劫在幽冥成就无上,又放弃一切在现世追求永恒的存在。面对【执地藏】他也放手一搏,面对七恨他也反刺一刀……就算是死,他也要睁着眼睛看清楚,看自己是怎样死去。

    一步踏出,眼前风景又不同。

    鲍玄镜推开了一扇木门,来到一座陈旧的小院。

    左前方有一架葡萄藤,这时候葡萄生得很好,沉甸甸地挂在那里,如珠串一般。

    藤架下有一张竹编的躺椅,异常的光滑。躺椅上有一个绵软的布垫子,布垫上躺着一只四仰八叉的胖橘猫,正呼噜呼噜地睡大觉。

    右前方的大水缸里养了荷花,一尾黄鱼在红花碧叶中,露了一小段黄鳞细密的腰身。

    正前方的大门前,一方矮桌放置在屋檐下……倘若逢着下雨,便恰好作帘。

    桌上有一碗白米饭,一碟油淋青菜,一碟黄豆炖猪蹄。

    坐在门槛上的男人,正在慢慢地吃饭。

    鲍玄镜看着他。

    他也正好抬起眼睛。

    他的眼睛里并没有瞳孔,或者说那静静旋转的雷池中心,就是瞳孔。

    而眼仁的部分,完全被缓缓流动的雷浆所取代。

    “呼……”

    鲍玄镜长长地呼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“如果不是七恨出尔反尔,点破我的身份。”

    他多少是有些不甘心的:“如果不是姜述在东华阁——”

    王长吉打断了他:“在你被送回临淄之前,我就已经抓到你了。武安城外荒山,文永登神的那一步……是你的手笔吧?”

    鲍玄镜一时定在那里。

    轰鸣了大半夜的雷霆,似乎这一刻才真正将他击中。

    他终于明白姜述为何那样决绝地将他舍弃。

    他是白骨降世身,这件事根本不止是猜疑,而是已经有了确定性证据!

    已经完全没有辩解的可能,没有咬死不承认的余地了。

    他当然相信自己当时做得天衣无缝,可王长吉既然已经点破这件事,从中反溯过程,查清真相并不为难。

    所以……是我已经露了根脚,七恨那边才选择放弃吗?

    那个魔头从来都是物尽其用,在可笑的白骨自己露出破绽,已经必死的情况下,榨干最后一点价值,实在是太合理的事情。

    在这个过程里,祂甚至不需要问对方的意愿!随手一推,结局便定。

    在我真正把自己当成一个人,全心全意为人族而战的时候,当我为人族周虑,决定冒险揭露妖族图谋,为人族赢得应对战争的时间……反倒成为我的败亡之因吗?

    鲍玄镜感到巨大的荒谬!

    他曾经无数次俯瞰人间,闲时也翻阅一段段人生,常常觉得那些人类的挣扎与痛苦,都十分的可笑……

    原来做人本就是这么可笑的事情吗?

    “是我的手笔。”鲍玄镜终究是鲍玄镜,绝境不能真正让他绝望,他有一个真正强者的平静。

    他看着院中的这个人,慢慢地说:“我拯救了人族,倒是想知道,人族何以报我。”

    他开始说自己的伯父,说自己的爷爷,讲述鲍氏列祖列宗对齐国的贡献。

    又说到他曾为幽冥神祇,是怎样默默地守护世界。在危机四伏的幽冥世界里,他是怎么一步步登顶……

    他还在讲他作为人的规划,他要怎么帮助人族崛起,怎么让人族永昌不衰,怎么人人如龙,盛况永恒。

    王长吉只是吃饭,吃完了所有的菜,吃干净每一粒米饭。

    最后他看着院中的鲍玄镜:“或许谁都不能磨灭你的功绩,或许你的确可以对人族有更大的贡献,或许把故事听到这里的人……都已经原谅你。”

    “但我不原谅。”

    他平静地说完这句,侧过头去:“我联系不上你的主人……他怎么说?”

    葡萄藤架上,不知何时栖了一只无尾燕。祂有血色的眼睛,尖利的爪子,和光亮的羽毛。

    雷池的出口落点在幽冥世界明辰宫,冥府阎罗大君卞城王在那里等了好久。

    鲍玄镜若是真个逃出了雷池,祂就是将其扑回雷池的后手。

    而若祂结合阎罗宝殿的力量,都不足以挡住鲍玄镜的去路,联系灵咤圣府,也就是一个念头的事情。实在不行,自家酒楼里还有一个暮当家。

    但鲍玄镜被齐天子鞭笞得太狠了,在这里就止步。

    燕枭磨了磨尖牙,遗憾自己并未出力。将来论功行赏,少了一项重大表现。

    血色的燕瞳死死盯住鲍玄镜,好似祂也与之有刻骨的恨:“我也联系不上我的主人——但无论怎么想,他也说不出‘原谅’这两个字。”

    在上头的命令下,祂本就多次配合王长吉,搜寻幽冥世界,追逐白骨线索。祂非常明白“上头”对这件事情的执着,所以祂也恨得刻骨铭心。

    “也许姜望不这么想。”鲍玄镜赶紧说:“我出生的时候他就抱过我——”

    王长吉放下筷子,敲在空碗上:“不留你吃饭了。”

    噼啪!

    噼啪!

    噼噼啪啪!

    鲍玄镜体内发出爆竹似的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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